皮道坚

　　先说标题。“放神”与“俯仰”来自我很喜欢的两句杜诗：“放神八极外，俯仰俱萧瑟”（语出杜甫《写怀》二）。已近耄耋之年的一原艺术创造力依然旺盛，看他2018年以来的新作《楚雄之音》、《重生》、《汨罗怀想》、《狂啸》，《神畅》、《体征》、《史鉴》及《贝五感受》，无一不真气充盈、情感丰富、能量饱满，实出我意料之外。前人评书画有“人书俱老”之说，一原新作之丰沛的沧桑感又确应了此说。这便自然而然让我想起了老杜的这两句诗。副标题的“叙事”，是我近年来对现、当代水墨观察与思考的经常角度，也与一原的这批新作几乎每一幅都有的极强的音乐感有关。我知道一原从小热爱音乐，喜欢贝多芬，还曾一度迷恋拉二胡。记得是上世纪60年代吧，我们都还只有二十来岁时，两人都非常喜欢的一首二胡独奏曲就叫《豫北叙事曲》。于是，当我思考如何谈论一原的这批新作，把握它们在当下文化语境中的意义，通过最佳的展览方式将之呈现给观众时，“叙事”二字便一下浮现在眼前。

　　刘一原的现、当代水墨艺术创作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他近半个世纪以“心象”、“点线”、“感时” 为关键词的现、当代水墨艺术实践，为当今中国艺坛提供了一系列意味深长的当代水墨叙事。刘一原立足本土生存体验，运用中国传统绘画“澄怀味道”、“以形媚道”的水墨艺术方式，以悟对和反省的姿态面对今日之生活世界。他1980年代至本世纪初的作品，被批评家称之为“心象风景”。作品沿用宋、元以来中国传统绘画“因心造境”、“以手运心”的创作方法，发挥笔墨的书写性特质，将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融入到形象和笔墨之中，表达人在“现代性”之后所生发的诸多生存感悟，引起了广泛的共鸣。他的作品因此而成为关注中国文化当代转型问题的理论家、批评家们的研究对象。一直以来批评家们从不同角度揭示刘一原作品的历史感、现实性及其创作方法论特色，为中国当代水墨的艺术实践不断拓展新的起点。

　　去年六月我曾以“楚骚回响”为题，在湖南省博物馆为一原策划过一次个展。该展意在重点展示刘一原近十余年来艺术创作精神内涵的升华与艺术语言方式的变化。展出的35件作品中有25件创作于2009年之后。该展展出的作品《重生》、《雄楚之音》之强烈色彩对比所表达的精神诉求；《汨罗怀想》、《天河》、《时光之迹》等作品中飞扬流动的线条所承载的诗意内涵，无不是楚艺术崇尚生命运动与活力，向往自由的文化精神所引发的回响。湖南、湖北皆为楚文化之故地，有着丰厚的楚文化传统和楚艺术资源，《楚骚回响》刘一原水墨艺术展在湖南省博物馆的展出，对于弘扬楚文化富于想象、充满生命激情、发扬踔厉的民族气质和文化精神，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观众反响强烈。当时正值湖南省博物馆联合全国22家博物馆举办的《根·魂--中华文明物语》展在该馆展出，其中就有不少珍贵的楚艺术遗珍引人瞩目、发人深思。两个展览相映生辉，一原作品对诗性与诗意的探求，提供了本土现、当代艺术创造与楚骚、楚韵传统对接的生动范例，也因此而给圈内人士留下深刻印象。

　　本次展览可谓是《楚骚回响》展的升级版，主题为“楚天放神”将全面展示刘一原近十年来尤其是近两、三年来当代水墨创作所呈现的深刻且内涵丰富的变化。展览作品44件，除少数作品创作于2017年之前，绝大部分为2018年至今两、三年间的创作。其中一幅较早的作品《纪念碑》作于2010年，该作品构图满密、气象宏大，象征历史人文精神之不屈不撓的纪念碑耸立在废墟之上，碑体满载纵横交错的历史划痕，仿佛叙述着历史悲剧的接二连三发生……。将《纪念碑》作为此展的开篇，不只因其叙事内容与近期作品相关联，还在于它是刘一原当代水墨创作前后两个阶段的转折点，它标志着一原创作由前期的“心象风景”向近期之“楚骚回响”和“楚天放神”的转换。是《纪念碑》史诗般恢弘的叙事风格开启了“楚骚回响”和“楚天放神”的两个新的叙事路向：

　　1， 艺术家对传统文化之探索、研究的触角由宋、元绘画转向了更为古老的距今2000余年的楚文化。前期作品中的悲悯情怀转化为对诗性与诗意的探求，是与楚骚、楚韵传统的对接，是对楚文化精神的演绎与弘扬；也是“山水以形媚道”（宗炳）的现代版，更是对前期“心象风景”系列作品精神上的超越与升华，“楚天放神”即此之谓也。作品如《楚雄之音》、《神畅》、《重生》、《潇湘之梦》、《汨罗怀想》、《狂啸》等；

　　2， 艺术家将其因人生迷茫、困顿而生发的觉悟与智慧，转化为对问题的关注和哲理的入思，以独到的空间营造和细节处理，为欣赏者提供了复杂微妙、心境流动的虚廓自由度，含蓄内敛地将欣赏者引向对东方哲学之“大象无形”智慧的向往。作品如《体征》、《史鉴》、《贝五感受》、《家园》、《红十字》、《武汉疫情手记》、《春之祭》等。在这些作品中尤以新冠疫情武汉封城期间创作的《武汉疫情手记》扣人心弦。足不出户、悲情笼罩的艺术家用画笔记录下的切身感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北宋张载《横渠语录》）是谓“俯仰人生”的感天动地情怀。

　　刘一原生于湖北，长于湖北，是地道的湖北武汉人。荆楚大地浪漫文化的熏陶，为其当代水墨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厚的艺术滋养，令其有可能从更深层次上敏锐地把握中国当代艺术的文脉，创作出有当下感受和本土文化根脉的当代水墨艺术。刘一原近年的这批当代水墨新作以其新的叙事风格与叙事维度向我们表明：新世纪以来的现代水墨艺术，不只在艺术媒介、艺术理念及其艺术言说方式上都有着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核心的源远流长的艺术史文脉、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尤其可贵的是它们能生动地揭示当下中国的价值观和人文精神。